夜如何其,夜乡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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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站在人行道上,来往的人很多,没戴兜帽让他稍微有些不自在。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道路旁的小庙。庙宇十分矮小,于是干脆就没有大门,三面新粉刷的白墙上顶着青瓦,朝来客洞开。红方砖铺地,正中还要摆上一张朱漆八仙桌,本就不阔的的庙内更显逼仄,两三个成年人在其中便难以转圜。
庙虽不大,香火却旺。香客携着香烛贡品如潮水般来去,把年糕酥饺桔子用红盘呈上桌,再附上些金光灿烂的纸元宝。长明灯被烛火香油熏得又黑又脏,人们仍旧在此点燃一簇簇线香。霓虹漫天的夜色中,线香橙红的光点流萤般划过——信众深深拜倒。
青年站了一会儿,已经对祭拜的流程看得十分熟悉。他又目送一位香客将纸元宝点燃塞进小庙旁的炉里烧掉后,开始感到无趣。此处人人脸上的神情都被灯和火映照得清晰无比,唯一面目模糊的只有坐在小庙深处的神明。它们坐在屋宇的暗处,坐在华丽又黯淡的神龛中,面前垂着粗糙的红锦帘,信众只管跪拜,观者目力不及。
正当青年准备就此离开时,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。青年一回身,一位举着线香的香客与他擦身而过,青年的新外套避免了被烫个小孔的命运。
“我看着就像,果然是你啊,博士。”男人笑着向青年打招呼。男人约摸三四十年纪,身形高挑,戴着顶宽檐礼帽。他灰黑的长风衣敞着,露出排扣打底衫和腰上叮叮当当的各色金属器物,半长的黑色乱发杂着金色,介于认真打理和随意放养之间。奇特的种族使他面容异于常人,更接近半龙半鱼的先民,似乎为了弱化这点,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墨镜。青年回身时他抬手碰了碰帽檐,算是致意。
青年马上认出了他:
“好巧,晚上好啊,老鲤。”
“博士是对送神感兴趣吗?”老鲤向小庙的方向抬了抬下巴。
“不太了解,但很有趣。”青年饶有兴致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庙口,愉快地问:
“能为我讲讲吗?”
“这里离事务所不远,”老鲤点了点一个方向,“怎么样,去喝杯茶吧,博士?路上咱们聊。”
“腊月廿四送神,一年接近尾声,诸位神明回到天上向天帝朝奏人间的事宜。人们送别诸神,奉上祭品,以期神明为自己美言几句……大抵如此。”老鲤向青年解说着,一边带他绕开格外繁华的路段,拐进安静些的小巷。
“那么在路口接受告别的是哪位神明呢?”青年问道。
老鲤笑了笑,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:
“路口的神并不只有一位,那是一对夫妻。至于是什么神嘛……大家都认为夫妇俩是本方的土地,通俗说就是地方官。”
青年思忖片刻,说道:
“炎国本土的信仰和官员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。从这个角度看的话,送神算不算一种贿赂?”
“算,当然算。”老鲤的微笑加深了,看起来格外玩世不恭,“拿人手短,吃人嘴软,连神也不例外呀。博士,您看事情的眼光很毒辣嘛。”
青年也笑了,蓝色的眼睛微微弯了弯,他说:
“并不是我率先指出这件事的,老鲤。”
停顿了一会儿之后,他继续说:
“而且你怎么知道我爱静的呢?我还以为你会带我从闹市过。”
老鲤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,慢悠悠地踱着。闻言他笑了一声,歪头向青年挑了挑眉毛:
“这可冤枉了,博士,我只是想抄小路近些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,很快从巷口绕了出来。巷口立着破败的石坊,他们从坊下走过,青年回头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认出石牌上的字:
“嗯……宝庆坊?”
“您的炎国字学得很快啊,”老鲤感叹道,“明明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不认得呢。”
“兴趣罢了。”
“方块字可不好学,”老鲤答着话,引青年向明亮些的地方走,“宝庆坊周围有不错的糖水店,博士,要不要试试?”
“龙门一带的甜品很有名,而且你都特意带我来了,不尝尝怎么行?”
两人并肩走在行人渐稀的道路上,老鲤远远望了一眼沿街的商铺,对身边的青年说:
“看样子像是没开,我先到前面去看看。博士,在这等我一会儿。”
青年退到街边,等探路的老鲤回来。很快他注意到一家小店,门边堆放着干燥破碎的竹片,店门中透出澄黄的光,听声音有人在里面劳作。
这时街上迎面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回来了,往回走的老鲤向青年摆摆手:
“真是不凑巧,他们已经回家了,初七才开业。”
“这么早就休假吗?我看很多店铺还营业。”
“夫妻店,应该是在外地的女儿回来了,老夫妇和孩子团聚去了。”
老鲤来到青年身边,不无遗憾地摇摇头,说:“那咱们直接去事务所吧,不耽误了。”
青年忽然指了一下亮着灯的小店,问:
“这是做什么的?”
老鲤瞥了一眼,答道:“噢,是王家的小子,做灯笼的。”他低头看了看望向店面的青年,又说:“龙门特有的灯笼款式,要看看吗?”
两人来到店前,青年探头向里看,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坐在小板凳上,在发着黄光的灯泡下前倾着身子,将手里细长的竹篾编成网格状。他身后堆放着几个已经成型的灯笼骨,墙角则是小山似的纸灯笼,有柱形的,有球形的,都是淡淡的黄白色,底部用红绿两色画了数圈花纹,灯笼面上写着朱红的“阖境平安”。
青年沉默片刻,转头看向身后的老鲤。老鲤正站在灯光驳杂的街心,他叼着一支烟,戴着橘黄手套的手挡在脸前,低头点火。橙红的火光倏尔照亮他的面容,照亮他金色的眼睛,又很快黯淡下去,剩下两指间的一点红光。老鲤微微仰头,呼出一团白烟。飘散的烟雾里他注意到青年的目光,抱歉地笑了笑。
青年走到他身边,他向前一步,顺手把烟在旁边店铺搭起的棚架上按灭了,扣在手里。
“没关系,你抽吧。”青年说。
“不了,熏人。”他答。
鲤氏事务所离宝庆坊并不远,两人走了一阵就到了。老鲤摸出钥匙开门,门里黑洞洞的,事务所并没有人在。
“槐琥还在做兼职,阿——那小子不知道上哪野去了,吽肯定跟他一块儿去了。”说着老鲤按开灯,把帽子摘了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,“博士,进来坐。”
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,老鲤从面前的茶几抽屉里拿了一小包茶叶,放下热水壶开始煮水。在电热壶发出的沙沙声里,青年靠在沙发靠垫上,随口向老鲤说:
“你刚刚不到门口去,是怕店主丢开手里的事情起身和你说话?”
老鲤笑了,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:
“小王做灯笼挺辛苦的,还要招待我多麻烦,索性算了。”
水开了,老鲤拿起水壶慢慢倾斜,纤细的水柱浇洗白瓷茶杯和盖碗。他又抽了支竹镊,挨个夹起茶杯把杯底热水尽数倒去,这才开始往盖碗里放茶叶。白瓷碗里层层叠叠的茶叶如同一把细小的枯枝,沸水沿着碗壁流下,茶叶泛起浮沫。老鲤用碗盖轻轻朝一旁撇了撇小蚁似的泡沫,顺手盖好碗盖,提起茶碗。茶水冲进浅而小的白瓷杯里,跃起又落回,浓厚的香气很快逸散开。
这时老鲤握着竹镊把茶一杯杯倒掉了。
青年默默看着他重复之前的动作,重新冲泡出第二轮茶。老鲤端起一个小瓷杯,放到青年跟前,笑着说:
“博士,请用。”
青年刚伸手,老鲤忽然又拦住了他,带着一点恶作剧的玩味:
“忘记说了,很多菲林都喝不惯,因为太烫。博士,还是再放一会儿吧。”
青年转头和他对视,微笑了:
“我不是菲林。”
老鲤有些惊讶地看着他,青年继续说:
“你看到我的兽耳了是吗?我身上确实有一部分菲林的基因。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又慢慢靠回靠垫上,挑起眉毛看着老鲤,“但那是后天加入的,为了让我活下去。凯尔希的主意,很不错吧。”
老鲤怔了怔,青年放下茶杯,倾身凑近,用食指按下自己的下眼睑,露出粉色的内眼角,颇像在扮鬼脸:
“你看,我的眼睛不是纯蓝色的。”
他的瞳仁边缘有一圈灿烂的金色,蓝色如同被金色所逼迫,聚集在瞳孔周围。而他纯黑的瞳孔因为见了光,缩成一条细线。
“先民的特征之一,很古老的性状。”青年说,他松开手,愉快地望着错愕的老鲤。
两人僵持半晌,青年的肚子忽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。
老鲤如获重释地笑了一声,拍拍青年的肩膀,说:
“博士,饿了吧?早说啊,饿着肚子不能喝茶。”
他站起身,捋了捋外套:
“等着,我下碗面给你吃。”
青年尾随他到厨房,在操作台旁看他娴熟地从冰箱里取生面,煮水,放油和料酒。锅底还跳动着一些看不清的小食材,老鲤下了面,用筷子轻轻搅着,顺道放了几颗鱼丸。食物的香味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。
在厨房柔和的白色顶灯和氤氲的蒸汽里,青年默然看着他,老鲤从劳碌里抬头,和青年对视一眼,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。然后他抓起抹布垫着,把煮好的面端到了餐桌。
青年坐在他对面,埋头吃面。老鲤靠着椅背,慢悠悠地说:
“你从罗德岛偷偷跑出来这么久,不怕小兔子和其他人着急吗?”
青年的动作顿了顿,又继续吃,含糊地回答:
“没事,我很快回去。”
老鲤笑了一声,敲着桌子,不紧不慢地接道:
“没事以后还过来吃面吧?”
青年淡淡地说:
“以后不一定跑得出来。”
老鲤挑着眉毛看他,似笑非笑地说:
“背熟了龙门的地图甚至知道来事务所的大小路,您肯定跑得出来的,对吗?”
青年瞟了他一眼,两个人都笑起来。
面汤映着灯光,水亮亮的,青年放下筷子,用纸巾擦擦嘴,说:
“行。”
老鲤站起来,理了理衣领和袖口,看着他:
“我送送你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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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卡出来了😢我流男博(注:跟赫博那个博士并不是同一个人)
出于个人喜好添加了一些广东风味(注:致死量),总之如果有人喜欢就太好了😘😘😘